第十九章 锦字征鸿(11 / 13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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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皇帝默默上另一边搀了,上台阶引太皇太后在虚弥座上坐定了方道:“孙儿初三便挥师北进了,先来同皇祖母辞行,怕到了眼巴前事多,腾不出空儿来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深深看了皇帝一眼,像有千言万语,嘴唇嗫嚅几下,最后只点头道:“我听崔说了,我心里虽舍不得,却也不好阻止你。你是江山主宰,十年垂拱而治,文韬武略自不在话下,这趟御驾亲征,必定是能大获全胜的。只是漠北苦寒之地,圣躬千万要仔细才好!”
  锦书应道:“奴才随扈,自然尽心竭力伺候万岁爷,请老祖宗放心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笑道:“我知道你要随扈,倒真是宽慰好些。军中都是些爷们儿,皇帝近身的都是些大将胚子,带兵的大老粗们,就是有孝心也侍候不得法。太监们都是狗脑子,胆儿又小,皇帝一上脸子就吓得屎尿齐流。”太皇太后侧过头压低声道,“皇帝有事候爱使性子,荒唐事办起来毫不含糊。就说上次翻你墙头,这就是一宗了。太监们劝不动他,你是他的克星,比帝师还管用。”
  锦书脸上尴尬,讷讷到,“那事儿老祖宗也知道了?奴才就是个祸头子,都没脸见您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慈爱一笑,“不是这么说的,我也年轻过,偶尔的出回格不算什么。他和你好,你就是这世上最有福气的人,你好歹替我看顾他。”说着瞥了皇帝一眼,“你瞧瞧,咱们坐着,他就恁么不错眼珠儿盯着你。要是在民间,他这点子出息横竖是个妻奴。”
  锦书抬头看他,他坐在槛窗下喝碧螺春,面皮白净清秀,端着盖碗的样子莘莘儒雅得像个青年秀才。竹叶青的便袍上宝相花繁复缠绵,腰上系着葫芦活计行服带,夔龙箭袖不宽不窄露了一道明黄的边。才垂下去的眼察觉到她在瞧他,便转过视线和她对视,抿嘴浅淡地笑,眸中那圈金色的光环宁静而温暖,只消一瞬,就能让人溺死在里头。
  锦书有些羞涩,靠着太皇太后道:“老祖宗别笑话奴才,万岁爷待奴才好,奴才唯有结草衔环报答主子深情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一迭声道好,“你们夫妻敦睦,我也足意儿了。”又对皇帝道,“我的哥儿,你是个细心人。战场上刀剑无眼,旁的我也没什么可说的,唯有操心你……”
  皇帝笑道:“皇祖母忘了,孙儿是刀山火海里摔打出来的,什么样的阵仗没见识过?小小的鞑靼不足为奇,朕势必荡平四夷,保大英社稷永固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颔首,对崔贵祥道:“总管,吩咐厨子们用心巴结,叫万岁爷和皇贵妃用得高兴了,我这儿重重地有赏。”
  崔贵祥见着了锦书自然是分外亲的,笑得眼睛都迷成了缝,哈着腰响亮地应个嗻,“内务府才送来个江南厨子,做了一手漂亮的水乡菜。奴才这就传话去,让他拿出看家本事来伺候主子们。”
  锦书站起来肃了肃,“您受累了!”
  崔贵祥扎地打千儿,“奴才心里高兴的,主子别这么说。”言罢却行退出去,锦书隔着玻璃窗看,崔总管到底是有了年纪,步履有些蹒跚。大约是那时候净茬儿留下的病根儿,背佝偻得越发低,看着叫人可怜。
  太皇太后知道她心里所想,笑道:“你安心伺候你主子爷,崔总管这头只管撂开手,已经在下头掌事太监里物色人了,等带了出来就替下崔贵祥。崔贵祥劳碌一辈子,如今年纪大了,就是旗下奴才的奴才都个个升发得势呢!咱们赏他宅子下人,叫他好好过两天受用日子,也不枉咱们皇贵妃叫他一声干爸爸。”
  锦书欢喜不已,忙离了座给太皇太后磕头,“老祖宗是善心菩萨,奴才叩谢老祖宗了!”
  太皇太后示意春荣叫搀起来,锦书挨过去在老太太身边坐了,软糯道:“老祖宗,奴才还有一桩事求您呢!今儿我带了个人进园子,送到老祖宗跟前替我尽孝道的。这人您也认识,就是先头万岁爷春巡路上开脸的答应,叫宝楹的。她昨儿玉牒上除了名,也招人可怜的,送到掖庭是遭罪,奴才想老祖宗心肠最软,倘或能留在您身边,就是她最大的造化了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问了缘由,怅然一叹道:“也是个苦命的!既这么就留下吧,回头交给塔都料理,瞧哪儿有缺就补上罢了。”
  皇帝枯坐半晌,对宝楹的事半句也不参与,只抚着手上翠玉扳指道:“园子里有精气儿,皇祖母细心颐养,孙儿已命达春带禁军警跸,待孙儿班师回朝就来迎皇祖母回銮。”
  “我这里你不必费心,宫务也撒开手。我人在园子里,也能留神宫里的琐事。”又问,“亭哥儿呢?这趟他伴驾么?”
  “朕派他坐镇京畿做粮草官,保前方大军吃穿,牲口嚼谷。他小事儿上荒唐,大事上不含糊。听说前儿得着个鸟宝贝,翅膀一展有六尺多,熬了一夜的鹰,打算下回秋祢叼黄羊的。”皇帝笑了笑,“折腾得够呛,朕还怕他误事儿,没想到今儿一早就进了西华门,和几个军机章京还有军机行走琢磨辎重托运,库银粮饷说得头头是道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也展颜一笑,“齐哥儿跟着他学办差,怕他这个叔叔带坏了侄儿。”
  皇帝应道:“那不能够,东齐天性深沉,和长亭不是一条路子上的。”
  太皇太后说笑几句,又想起入了空门的长孙,长叹之下泪水涟涟,掖着眼问:“东篱那里有信儿没有?”
  皇帝脸上黯然,垂眼道:“长亭入伏头天去瞧过,说气色还好,日日听师傅授课业,心胸也开阔了好些。七月里要跟着方丈云游,到底是孩子,边说还边笑,要饱览大英锦绣河山呢!”
  他的眼眶渐渐濡湿,心底最深处泛起刺痛,忙起身眺望窗外,触目所及竟是昆明湖畔的卧石。犹记得上年入夏父子俩在那里垂钓的情形儿,再想如今骨肉分离,他在庙里凄楚孤寂……就像生命中缺失了一块,消弭无形,寻不回来了。
  承德十年六月初三,紫禁城外鼓乐齐鸣、炮声震天。
  整个四九城沸腾起来,城门之外关道两侧挤满送行的百姓,众人扬尘舞拜、山呼万岁。漫天都是招展的龙旗和宝幡,三军将士“不灭逆贼,誓不还朝”的呐喊声响彻云霄。午正时牌,承德帝宇文澜舟率部众十万挥师北上,出德胜门直奔斡难河卫而去。
  这一路山高水长,行进虽然顺遂,到底有三成是步兵,靠一个脚印连一个脚印走出来,到新巴尔虎右旗便用了将近四个月。
  越往北,行军越难。漠北入冬早,才过十月就已经下过两场雪,这趟的雪尤为大,不是纷纷扬扬的雪沫子,而是成团成团鹅毛片一样。仅两个时辰,山川、河流、驿道、村舍都成了白皑皑的一片,迷迷茫茫,混混沌沌。风裹着雪,雪夹着风,天地间肃杀一片,转眼已分不清哪是道路,哪是沟渠了。 ↑返回顶部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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